杭州最別致的一景當屬西湖。曾聽人這樣說西湖:晴湖不如雨湖,雨湖不如霧湖,霧湖不如雪湖。霧湖似未親臨,倒是雪湖有一番經(jīng)歷。那雪花悠然飄落中的西湖,冰冷中有奇怪的暖意,像鴨絨被輕輕地鋪開,人和風景就籠罩其間。
如果你受累爬到“寶石流霞”去,遠遠望斷橋雪一痕,心下頓生“活在當下”的篤實感,刻下,如果再吟上幾句《湖心亭看雪》:“到亭上,有兩人鋪氈對坐,一童子燒酒,爐正沸。見余大喜,曰,湖中焉得更有此人?拉余同飲”,則欲傾倒此湖,夜不歸宿、不醉不歸了。
雖是傳說,白娘子與許仙的相會、重逢都在斷橋,算是極會“選”地方了。當日斷橋初會,巧遇天公作美,山色空蒙雨亦奇,才有了一場“百年修得同船渡”的好戲,欲語還休、依依不舍的借傘橋段也才讓人念念不忘。
心存這等佳話來到杭州,初涉杭州地界,便為街道兩旁精致的江南小戶所傾倒。那是一個周日,剛至西湖,細雨便落了下來,只好夾在人群里亭廊躲雨。盡管細雨紛紛,我卻獨喜這一雨湖。
杭州的雨是有屬性的,其輕重緩急像極了姑娘們情緒的翻云覆雨,卻仍保持一種江南女子任性中的克制,不致水漫金山釀成災害。聽雨、看雨、嗅雨,在細雨冷雨及時雨中淋雨逐雨戲雨。握肩上那一寸最溫柔的陽春雨,在掌中彎成尖尖月。
雨后,在青綠山水亭子高的椿樹下?lián)u雨,只為那期然中不期然的一笑。雨落在堤上,荷上,樹上,湖上,發(fā)上,額上,臂上,怎么落都是那么妥當。因為這是西湖,躲雨不必像別處那樣躁急,甚而又何必躲,不如在雨中奔跑一下吧,如果你愿意。
我曾在京杭大運河邊上的傘博物館見到各種花式的油紙傘,不需要任何做作,戴望舒先生的名作《雨巷》就響起在耳際:撐著油紙傘,獨自,獨自走在寂寥的雨巷。然后,仿佛看見一個江南女子輕扭腰肢,自那巷中婷婷走來。
京杭大運河穿過無錫來到杭州,我曾在這兩個城市的運河橋上久久凝望,想著這歷史中穿流而來的運河,它看過了多少世事變遷?亦曾猜想,杭州運河邊,在西湖文化廣場附近,在出《跌蕩一千年》的財經(jīng)作家吳曉波,他寫作疲倦時,泡一壺喜歡的茶,望著緩緩淌過的運河水波,他會作何感想呢?
杭州靈氣集于西湖,人文亦薈萃于此。聽說杭州文人近年在湖心辦過雅集,取幾勺西湖水研墨作畫。更久以前,中國美院立于此,西泠印社選址于此,豈偶然哉。在我看來,其中頗含中國文人山水心心相印的情懷。印社入口有聯(lián)銘石曰:高風傳千古,印學話西泠。一個“泠”字,沁著絲絲涼涼的觸感,臨水的幽冷,以及映射出一灣澄澈的孤高。這不正是中國文人常有的那種品質(zhì)么?“誰遣名僧伴名妓,西泠橋畔兩蘇墳”,詩僧蘇曼殊和名伎蘇小小同葬于此,南北相對,亦顯出中國文化的彈性與巨大的包容性。山下所立中國印學博物館,融匯古今,涵容中外亦如此。
山不在高,有仙則名。水不在深,有龍則靈。西湖兩得其平,而孤山尤得其神,保俶塔秀挺纖美,雷峰塔雍厚篤定,唯孤山悠悠然臥其間,于欣欣然一片春氣中不失逸致。林和靖“梅妻鶴子”于其間,誰說這不是天作之合呢?
及至近代,吳昌碩先生來任西泠印社社長,筑畫室于山頂,撰聯(lián)曰:君子好遁,彌勒同龕。南宋的歷史,固然偏安,然而誰又能說這不是“天下可丟,家園不廢”的心懷呢?實際上隱與顯,本就并不絕對,想當年大師馬一浮居于湖邊蔣莊,陳毅、周恩來等人即前往訪問?!拔乙娗嗌蕉鄫趁模锨嗌揭娢覒缡恰?,柳如是客居杭州,與才子錢謙益相遇,同游西湖,吟詩作賦,后來就嫁給了他。山養(yǎng)人,人育山,人愛人,俱作了佳話。
如今,居京久矣,而孤山常住我心,每次回到杭州都要往孤山走走。在某些傍晚,就著余暉,我曾于亭中赤膊,仰首讀莊,“上下四方有極乎,無極之外復無極也”。亦曾夜雨孤往柳浪聞鶯,復讀《留侯論》。當時明月在,曾照彩云歸。
如果說過去我是孤山過客,現(xiàn)在充其量也就是一“借客”罷——巧借山名耳,遂在所有喜愛的書上自題“孤山借客”。后來看白石老人自述,乃知,百多年前,38歲的齊白石就蓋過一間書房,名曰“借山吟館”,“山不是我所有,我不過借來娛目而已”。
遠在帝都,現(xiàn)在我想借孤山娛目亦已難矣,只不過是追點回憶聊娛此心了。
與西湖的熱鬧不同,西溪濕地另有一番靜趣。西湖被醞釀太多太久了,像南方的酒,味道是醇而多面發(fā)散的。西溪濕地卻像一壺龍井,可以慢品,也可以快飲,均可齒頰留香。春夏之交,泛舟水道之上,看水鴨戲于草間,細舟浸入鏡一樣的水面,細膩如姑娘的肌膚,濕濕的微風剛好濡濕你的手臂,如果有情人同往,不要說話,此刻,還有什么話比這微薰的潤風和水聲更動人的?風景的美好不正是為了映射心中那曲曲彎彎不可言說的景致么?
到了秋雪庵,應該停船上岸,到藏書樓去看看,吳昌碩的真跡藏于樓中,但更絕的是藏書樓之美。美在它有“樓”,樓中必有梯,爬梯則境界出矣。宜有情人,她應著旗袍,腳踩平跟細鞋,一級一級小心上去,在這吱呀呀的藏書樓里,于后觀其步升,此景又勝西溪自然景觀百倍。待看完內(nèi)景,下到一樓石橋,回看有“彈指樓開”題字的對開窗,懷想樓里樓外的各種情致,生活中便是有再大的委屈,到此也一定能被這景致所安慰。
一脈湖山,就是一脈文心——文心畢竟是心,跟讀不讀書、寫不寫文章其實沒有太大關系,明心見性,我心有沒有被觸動到,一念之間耳。年年歲歲,枕湖山而居,漁樵閑話是史詩,史事終歸作了閑話。水有四季,人亦有四季,情,更有四季。在我,杭州西湖應是生命的春天,蓄根葉于此,舒展于此,現(xiàn)在是來到初夏了么?
曾記否,《新白娘子傳奇》唱道:“西湖的水,我的淚”,法海不懂愛,西湖水瞬間化作了情人淚,滿滿的都是離恨。18年聚散關情,白娘子終于還是和家人團了聚,而這世上很多很多的分手,既散無聚,或相忘于江湖,或懸隔于天人,王羲之說“死生亦大矣,豈不痛哉”。或許,我們總是需要一些超脫于生活之上的東西,來撫慰性靈的。
年年歲歲枕湖山,酒訴衷腸,茶語心懷,江南憶,最憶是杭州。
(作者 陶舜 載于2015年7月1日《中國環(huán)境報》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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